老田头站在自己房前的干道上做着深呼吸,一溜小汽车忽然就开到了他的跟前。只见从中间那辆小汽车里走出一个人,老田头揉了揉他那昏花的眼睛,有点惊诧:这不是县委书记吗?
老田头握着县委书记的手并没有感到有多少激动。想当年学大寨运动中,他当标兵的时候,也没少跟县长县委书记握手。但今天领导要他继续发挥余热,帮助城市维护治安,为城市精神文明建设多做一些工作。老田头心想,撇开“老干部”这码事不说,他现今也是城市的一员,就应该为阳城县这座城市做些有益的事情。汽车开走了,老田头急忙从屋里找出那支当社长时常用的土喇叭,站在生产队一处最高的土坎上,敞开喉咙大声地呼喊道:“社员同志们,开会啦——”
老田头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那双眼睛,怔了怔神,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只是在做梦。他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今天中午,女儿秋秋给他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他破例地喝了二两烧二锅,酒足饭饱后倒在床上,感到比医院里的床舒服,睡上去顿时觉得十分安逸舒展。他刚才做了个好梦呀!老田头这时还在喜滋滋地回味起梦中的情景。不管咋说,老田头曾经是干部,领导近三百多人的社长。在过去的岁月里,老田头也曾经风光过,荣耀过,在县上的农业学大寨的会议上也曾经跟书记县长同排坐过主席台。
唉,老皇历翻不得哟!现在生产队的土地全被建设新城市占去了,生产队已经不存在了,我老田头只能算是一个在城里吃闲饭的废人。这该死的城市,占那么多的土地做啥?这土地是不会下儿子的,只有越占越少,将来众人还吃不吃饭?中国现在是十二亿人啊!
老田头当初从心里是不愿意把全生产队那么多的土地交出来筑路修高楼修街道的。但是,这却不是他老田头能够阻止得了的事情。土地没有了,老田头陷入了一种失落感的深渊之中。可生产队那些年轻人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他们在为当上了城里人而欣喜若狂。他们将永远地离开土地,永远地脱掉了农皮。从被人瞧不起的乡村圈跳进了城市经济圈。
他们的生存似乎就永远有了保证,包括自己的子子孙孙也都有了生活保证,都成了高贵的城市人。老田头眼看着这一切,只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这些人欢天喜地庆贺成为城市人也无可厚非,谁叫中国实行的是城乡二元经济?
谁叫有那么巨大的城乡差别呢?生产队曾有那么些漂亮的姑娘们,哪怕是城里的残疾人也愿意嫁,这些姑娘看重的是城市户口,她们是嫁给城市户口而非嫁给某个人。也难怪城里那些残疾人也能娶上花儿一般的农村姑娘。唉!一个户口便造成了乡村和城市的悲剧,造成了严重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唉,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中国现实啊!
老田头下了床,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午后的太阳就要一直这样火热下去似的。现在,秋秋恐怕早就去上班了,这院子里清静得有点儿过分。难道自己就这样孤独地守在院子里吗?老田头顿时感到有些悲哀。不行!他在心里抗拒着这样的决定。他也要出去喝茶,这么大一座县城难道没有老田头玩耍的地方吗?
老田头一身光鲜地出了门,沿着门前这条干道走着,干道两边还在搞建设,那塔吊高高地矗立在那儿,把预制板、砖和砂灰提升到那么高的楼上去了。他用手掌挡住倒西太阳看,那些砖瓦匠像蚂蚁样,好小喔!他还想多看几眼,但那双眼睛却有些不争气地昏花了。老田头放下手掌,揉了揉眼睛又朝左边看去:只见那一块曾经是改土时的样板田,也在修楼房了。
这是哪家单位在这里修建办公楼呢?看见这块原来生产队的样板田,他又想起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这块样板田是当年全生产队的坟地,那里有几百座坟呀!每开一座坟,就有一大家族来找当年的生产队长老田头闹事,竟诅咒他姓田的挖别人祖坟以后不得好死!有些坟的后人还在县政府当官,其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田头顶住了,为了生产队多打粮食,为了社员的工分多几分价值,他领着大部分社员把这几亩坟地开垦出来了。老田头那时在全县开坟造地也属先例,县委就在这城郊生产队召开了现场会,一个开坟地造田的运动从此便在全县兴起来了。老田头于是也成为了全县当年的新闻人物……
老田头现在回忆起来,心里仍然充满了甜蜜的感觉。“现在这基础也是当年我们这一代人打好的。”老田头正走着,一辆汽车在老田头面前急刹住车,司机从玻璃窗内伸出头来骂道:“你不要了命嗦?走路时就要把细些!”
司机骂完,脚踩油门一溜烟跑了。老田头顿时气得发抖。他对着开得老远的汽车骂道:“狗杂种,你晓得这么宽的干道是哪里来的?当年我姓田的……”
老田头也晓得自己没办法骂了,这汽车一辆辆地从他的身边开过去,他到底应该去骂谁呢?司机也是为了你好呀!汽车要是把你撞了,那可咋办呢?莫老在这干道上打晃晃哟,找个茶馆去喝茶乘凉才是正理咧!老田头便再也不敢在干道上打野眼了,脚步也迈得大步些了。
他直朝一家茶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