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云蒙山高耸着头,横在村子前。大凌河水蜿蜒而至,来不及转弯,莽撞地一头扎过去,慌慌地再折回身来,转个弯逃窜而去……
留下一片开阔的水面,叫饮马池。
传说当年曹操东征乌桓,人困马乏。路过此地,看此处水清草肥,命令全军停下休息。曹操当时很有雅兴,骑马上了山,登高瞭望,诗兴大发,做了那首著名的《观沧海》。曹操走后,这地方就叫饮马池了。饮马池村子里姓曹的多,据说跟曹操有关。不过,正史野史都查过了,没有关于曹操作风不好的记录。有城里来的专家说,曹操只作短暂休整,只赐了村名和曹姓。
这事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专家也不是权威的专家。前些年要搞生态旅游,一窝蜂地挖掘可以做为旅游的项目。有个破作家就跑来住上半个月,编了本不着边际的民间故事集子。书要出来的时候,旅游局那边经过考察认为这里太偏僻,不适合搞旅游,改别处开发去了。作家的书出来后,没地方卖,着急上火患上了痔疮。去医院做手术,主刀的医生是个文学爱好者,几年前就看过作家写的朦胧诗。因为读诗太投入,还发生过给患者割痔疮的时候忘打麻醉药的事情。医生听说这事就给作家出主意,叫他去找医院的院长想办法。
作家因为痔疮,认识了离异独身的女院长曹美丽。
饮马池村曹家是大户,一多半的人家都姓曹。族里年岁最长的是曹老栓,七十四岁,身体硬朗,目光矍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做事。小女儿曹美丽是医院的院长,大女儿曹美好自己开美容院。儿子曹得棉是房地产开发老板,城里有很多曹得棉开发建设的高楼大厦。这些无疑为曹老栓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声望增加了重要的砝码。
曹老栓拄着檀木拐杖,在村子里遛,在饮马池边上遛。打鱼的后生就献殷勤,给曹老栓抓来最大的鲫鱼呱子。曹老栓一般不亲自拿,用檀木拐杖指家的方向。后生颠颠地跑着送回去,来年春上,曹老栓一句话,后生就能到城里曹得棉的公司打工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老说法,曹老栓信,他心里一直为这事害怕,孩子们都有钱,曹老栓活得滋润,生怕好日子还来不及品就到了头。
作家很快跟曹美丽产生了感情,曹美丽就跟小弟曹得棉说了出书这件事。曹得棉二话没说,把书全部包下来了,拿回饮马池分给乡亲们。还为作家搞了个新书首发式,来了很多文艺界知名人士。不久,媒体上出现很多人写的评论,都在说这本瞎编的书如何好,如何卡夫卡,如何马尔克斯。话说得很大,连脸皮厚的作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表示,一定好好写,争取以后一定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
作家其实心里不服曹得棉这个准小舅子。曹老栓三个孩子,俩女儿长得漂亮,儿子曹得棉长得实在不怎么样。据说,曹得棉下生的时候正是棉花收获的季节,满地雪白的棉花。曹老栓就灵机一动给这个儿子叫了曹得棉,小名棉花。
作家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曹得棉就忍不住笑了。原因是曹得棉长得实在卡通,体形还好,就是脸蛋子上的肉聚在一起,把眼睛挤得无处藏身,像没长开的棉花桃子。作家总感觉在哪见过。后来跟曹美丽一起看NBA,突然发现了准小舅子的身影。作家一直不说,不过心里一直对曹得棉不满。尤其是第二次见到曹老栓的时候,曹得棉对自己的不恭敬,更加叫作家忍无可忍。曹老栓过生日,被儿女们接到城里的酒店过。村上镇上县上的干部也来捧场。他们都是来捧曹家儿女的场,跟作家没关系。看着曹得棉春风得意的样子,作家就很失落,心里就有了小人得志奸臣当道的想法和不忿来。
曹老栓当时在酒席上评价了作家的书。曹老栓言简意赅,俩字。曹老栓说:放屁。
作家为这俩字不服。说我出的书是放屁,那就说明卡夫卡在放屁,马尔克斯在放屁,那些评论家也在放屁。在作家脸红脖子粗争论马尔克斯等人不是放屁的时候,曹得棉说话了。曹得棉先是笑,然后说,鸡巴作家。曹得棉比他爹曹老栓的评价多了两个字,可是并没有引起作家的好感,相反作家更加恼火。作家拉着准小舅子问个究竟,曹得棉就指着无线上网的电脑说,你自己看,脱光了衣服念诗,不是鸡巴作家是啥?还马尔克斯?唉……曹得棉叹息一声,在为当下文坛的风气痛心疾首。
作家反击,骂准小舅子:不准诬蔑马尔克斯。曹得棉轻蔑地一笑,我就诬蔑了,马尔克斯是什么东西,马尔克斯是老马家的败类。作家气得直哆嗦,你……你……好你个诺维斯基,没长开的小棉花桃子!
作家当时说的是气话,曹得棉怎么可以跟NBA最有价值的MVP相比?后来饮马池村子的人竟然认可了他的叫法,这是作家始料未及的。
曹老栓过完一个隆重的生日,是七十四岁的生日,高兴,打心眼里高兴。早些时候,俩女儿就回来亲自为曹老栓买了寿。一次性买了十年的。找最好的瞎子算卦,应了所有的条件,由算卦的瞎子做中介,从阎王爷那把寿买回来了。这个后来变成诺维斯基的曹得棉也开车回来,拉了一车的香和纸,雇佣了全村的妇女叠金元宝。然后把金元宝弄河套去,一把火全部烧了。据说这是给曹老栓买寿,贿赂阎王爷的钱。
这年七月,曹老栓拄着檀木拐杖,继续满村子的遛,继续去饮马池边上遛。河边用网兜鱼的后生见了曹老栓忙不迭地跑过去,把最大的一条鲫鱼给曹老栓看。曹老栓心里喜欢,脸上不带出来。饮马池河里出产的鲫鱼越来越大,曹老栓心里高兴。用檀木拐杖指家,后生就乐颠颠跑着送去。曹老栓在后面跟着,看后生把活蹦乱跳的鲫鱼放脸盆里,后生要走,曹老栓不紧不慢地说,你爹说叫你去城里学电工的事,我下秋就叫棉花收下你。后生喜得差点跌倒,忙不迭地谢了。今天曹老栓兴致很高,再说:告诉你爹,厢房那堆书都扛回去,冬天留着擀炮仗。后生再谢,曹老栓又补充说,告诉你爹,都是好纸,擀的炮仗响的脆实!
曹老栓看那条鲫鱼,没有想到鲫鱼竟然蹦了出来。曹老栓笑了,这鲫鱼肥着呢。曹老栓去抓,鲫鱼一个高蹦出了门槛子。曹老栓却没能跟着蹦出去整个身子,上身过去了,双腿没过去。曹老栓重重砸在地上,手正好摸到了那条鲫鱼呱子。曹老栓嘿嘿笑着说,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农历七月十八的午后,饮马池村传来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曹老栓逮着一条二斤八两的鲫鱼呱子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
是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