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尹洛曦都处在焦虑与等待中。

　　警察的调查依然在继续，电视台也已经播出了有关孟孟的寻人启事，但依然毫无线索。另一边，李祁那里也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尹洛曦心里虽然着急，但毕竟是有求于人，不好去催促，只能继续等待。

　　手术被推迟了，是尹洛曦的意思。虽然许诺作为一个医生，认为不能因自己的事而影响病人，但尹洛曦知道他失去女儿的痛苦，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要求手术。见她如此坚决，许诺于是默从。别的医生代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他又向医院请了几天假，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工作。

　　尹洛曦从没想过自己会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并且是以一种连她都没有想到的方式。时间一天天过去，徐伯给的时间虽然还有大半，但事情却还是毫无头绪，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心乱如麻。

　　这天午后，尹洛曦来到了云清小筑。欧远并不在，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旧书的气息扑面而来。

　　旧书的味道其实并不难闻，相反地，如果细细闻去，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大学的时候，尹洛曦就很喜欢去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的五楼放的全是些旧书，平时很少有人进去，但尹洛曦例外。她喜欢去那里，随手抽出一本旧书翻阅，看它们出版的年月，想想从那时诞生起至今它们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又遇到过怎样的主人。

　　尹洛曦极其惜书，如同有些爱花之人惜花一般。小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小书店，门口种一棵樱花树，开花的时候，仿佛整个天空都会为之灿烂。后来长大了，为了生活不断打拼，儿时的梦想被深藏心底，却不曾忘记，如今经营这家云清小筑，也算是偿了一个夙愿。

　　云清小筑里提供有茶，用骨瓷茶具盛好，端上来给需要饮用的客人。茶具是尹洛曦亲自去茶具市场买来的，绘有泼墨梅花，悠悠茶香中，仿佛真的绽开在水雾氤氲中一样。

　　这些天以来，由于忙于各种事情，尹洛曦一直没有来店里。今天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又进了新书，整齐地罗列在书架上。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手拿起一本，原本是随意地翻着，视线却顿时定住了。

　　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黎简诗选》，定价1.35元。淡绿的封面上印有云纹，纸张已经泛黄，靠近鼻尖轻轻嗅去，有时光的味道。

　　柳梢缺月一痕明，

　　雨后星前欲四更。

　　天色苍苍风瑟瑟，

　　谁家有泪冻无声。

　　这首名为《四更》的诗中，处处透着阴暗与压抑，字字句句如同一支墨色的笔，将一幅四更时分的景象描绘在她的眼前。四更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如果用现代的时间加以衡量，大约就是凌晨一点到三点。

　　最黑暗的时刻，凌晨三点……

　　尹洛曦闭上眼，那一夜的景象再次从记忆中浮现上来。

　　当时，那辆车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车前的灯光是那样亮，耀得她睁不开双眼，仿佛一个魔咒，将她的身体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即使她能动，也是逃不开的。

　　脑子一片空白的同时，她的身体顿时失去了知觉，连痛都感觉不到。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接下来，她听到了自己的身体落地的声音。

　　那一刻，她仿佛灵魂出窍，另一个她从这个身体里游离出来，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冷眼旁观。看着那个被车撞了的自己的身体飞起，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落下。

　　不幸中的万幸，这道抛物线的落点并不是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而是路旁的草地上。

　　时值初春，小草刚刚发芽，前天夜里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湿润柔软。她的脸颊贴着毛茸茸的草叶，草木特有的清香沁入心底，混合着另一种甜味。

　　——血液的甜味。

　　她想爬起来，然而此时此刻，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她用尽了力气，都无法使自己移动哪怕只是丝毫的距离。她的头侧着，右臂伸展在身侧，视线不远处，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就在离她的手指很近的地方，又似乎遥不可及。

　　那辆撞她的车停顿了片刻，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辆车开来。

　　她没有看清楚撞她的那辆车的样子，却看清楚了救她的这辆车——银色的雷克萨斯。野花后面，更远一些的地方，车灯灭了又明，她看到一个身影从车上走下来，脚步匆匆。光源的映衬下，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高大，却又有一种令人难过的单薄。

　　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夜风中，她闻到了一股迷离的味道，仿佛是某种香气，又似乎是一种奇异的漂浮的感觉，好像是微醺浅醉。这种遥远而朦胧的味道却给她带来了异常的安心，她的脑海里莫名地想到一个词——醉生梦死。

　　如果那个人此刻是醉生的，那么她，算是梦死吗？这种感觉……是要死了的感觉吗？

　　她此刻的思维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她努力伸展手指，那朵野花就在她的指边。

　　她笑了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但就是笑了。视线中，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分明是极短暂的工夫，在她看来却仿佛过了千百年。

　　在他的脚步终于到达她身边的一刹那，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朵野花，就像他触碰到了她。

　　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抱起，那个怀抱是柔软的，有比血液还温暖的温度，如同一曲悠悠的歌，或者一朵柔柔的花，让她想沉入梦乡，再也不复醒来。

　　耳边有一个声音响起，是焦急的、担忧的，“坚持住，我送你去医院，不要睡……”

　　朦朦胧胧中，那声音原本的音色已经辨认不清，唯有声声呼唤如同水波般蔓延，由耳至心，在心底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