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温暖与厚重的建构

　　——读章勇长篇小说《沉默的天空》并为序

　　四年前，当我行走在西班牙马德里街道上时，看见摩肩擦踵的中国游客簇拥到一座白色雕像前照相留影，我便想，这些华人都知道这座白色雕像是塞万提斯，也知道这座白色雕像前黑铁铸成的骏马和主仆二人，一位是唐﹒吉诃德，另一位是桑丘。

　　于是，我就假设，一群西班牙游客到了中国江苏花家垛岛，看到手握书卷的施耐庵塑像，是否明白他就是塑造梁山108个好汉的元末明初作家？

　　我讲这个隐喻，意在阐述在不经意间得出的一个结论：许多年以来，在文化格局上，东方人总是对西方顶礼膜拜，津津乐道；而西方人，沉溺于自己某种文化上的优势，东方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隐晦而模糊的象征。实际上，东西方文明总体上都同处于一条起跑线，各有自己色彩缤纷的地方，差异仅仅是后天努力不到位的结果。

　　就对一个作家写作经验的总结或介绍而言，毋庸置疑我们倒是落在了西方之后。

　　读了章勇历时近十年完成的长篇小说《沉默的天空》，我对他甘于寂寞，潜心笔耕，在扩展长篇小说这种文学体裁的感受——在某种特定的形式下，它在具象层面的叙事与呈现，它内在的情感与哲学意味的抽象表达——应该说，都是强烈而深刻的。

　　换一句话来说，作家对社会进步与嬗变的梳理、对人情冷暖的洞悉，通过人物呈现的情感建构、道义担当、价值取向，以及行文风格和叙事技巧上表现出的幽默与深邃、新颖和独特，都是市面上很多长篇小说无法企及的。

　　可以说，这是一部既可在深夜展卷、沉潜其中、享受文学的乐趣，又可当历史来细嚼慢咽、让情怀得到丰盈、思想获得启迪的精神食粮。

　　众所周知，我们这一代作家曾遭逢过旷日持久的乱世。在大气紊乱，江河失序，身陷八卦阵中的那些岁月，谁也不能念一句咒语就可以走出困境。

　　因此，对历史的尊重与洞悉就显得尤为重要。我一直认为，尊重是姿态，洞悉才是根本。作为当代作家，有责任提醒大众，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是所有人共同的进步和发展。

　　同样，作家也有责任在赞同并参与社会进步发展的同时，用自己塑造的人物提醒这个社会，历史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不能让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凋零了，历史还在原地踏步不前，对人的尊重或对人性的关照，应该是我们这个世界最为重要的主题或强音！

　　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作家的写作，首先是巩固自己的内心，不是试图去教育他人。文学是潜移默化的感染，用自己内心的坚定，也就是塑造的人物去感染，而不是华而不实的说辞。

　　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个人物的凝聚。用这些人物的凝聚，从而构成宏大的概念，不至于空洞、不至于被他人盗用或篡改。对一个作家来说，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沉默的天空》通过一个个人物的命运，经历与遭遇，努力或挣扎，从而激发了我们的阅读兴趣。

　　《沉默的天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刻画人物、努力地反映生活的真实与本质，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上卷从章懿华待业期间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和章懿中因悼念周总理锒铛入狱分两条线交替展开，纵横捭阖地反映当代青年的迷惘和思考、困惑与追求；酣畅淋漓地揭示了主人公鲜为人知的遭遇和命运；渲染了章懿华和白琳娜纯洁无暇的初恋经历，章懿中与赵晓岚至死不渝的纯真爱情以及章懿华对亲人、朋友乃至陌生人的人间大爱。

　　随着章懿华下乡“修补地球”，白琳娜支边到云南和章懿中在狱中冒险撰写《真理终将荡涤谬误》，形成三条线逐浪推进，构成气势恢宏的中卷。

　　集中描写了章懿华、秦队长等为改变乡村贫困剑走偏锋、罹难遇险的艰难历程和章懿中坚持真理、不畏强势、秉笔直书，以及章懿华与白琳娜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下卷着力描写边关告急、国难当头之际，章懿华、易莽娃等毅然放弃上大学参军作战；白琳娜与章懿华不谋而合，开始了她庄严的军旅生涯；章懿中平反昭雪后分配到公安战线，走上了新的征途。于是，三条线合成一条线将“家国情怀”险象环生的故事推向高潮，全景式地反映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民面临的困惑和思考、挑战与机遇；饱含激情讴歌了章懿华在得知白琳娜身患绝症后永不言弃的感人情怀，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可爱的男人与一个美丽女人的心路历程，并感受到了他们那撼人心弦的力量。

　　俄国思想家赫尔岑说：“充分地理解过去，我们可以弄清楚现状；深刻认识过去的意义，我们可以揭示未来的意义；向后看，就是向前进。”需要强调的是，《沉默的天空》的切入点选择的是1976年那个多事之秋，思想的重锤自然就要砸烂禁锢社会进步的篱笆。

　　章勇在对这一段历史进行宏大叙事的时候既饱含深情、高屋建瓴地梳理了当时社会前进的各个重大节点，又非常冷静和犀利地将鲜活生猛的情节与细节融入宏大叙事之中，让人物性格在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故事发展之中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因此，小说用全新的视角塑造了章懿华、白琳娜、章懿中、易莽娃、舒胖娃、殷笑英、蒲大侠以及袁大头、郑副主任等一系列文学长廊中前所未有的人物群像，折射了作家罕有的悲悯情怀和精神诉求。

　　可以说，这是一部给予很高期待都不算过分的书。章勇在塑造人物，赞美人性，观照历史和社会发展趋势的同时，不仅让读者感官敏锐，情感下沉，灵魂轻盈地上升，能汲取东方美学和智慧的精髓，而且站在时代的高度与世界文学经典平等对话，用幽默如风的笔调、壮阔似海的情怀、厚重若山的风格，直抵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学之巅的渴望与期待，是一部充满高尚情怀、正确价值判断的史诗性巨著。

　　当下的文学书写很多时候都总是在某些概念的笼罩之下，在文本的互相模仿时产生出来的熟悉路径之中轻快地滑行，而缺少独特的视角与勇气去开拓“陌生”的领域。高兴的是，章勇没有沿袭传统的套路对现实生活作简单的复制与临摹。他在刻苦探索、努力创新。

　　这种探索和创新，就是寻找一种适合自己风格的形式。这种“新”形式也不是种种现代派文学涌现后的那种意义上的“新”，而应该是他从未尝试过的“新”、有利于作家便捷处理与呈现内容的“新”。

　　从寻常的意义上讲，这种内容可能是新的，也可能是旧的，但当作家寻找到了自己最恰切的方式，这些内容便会因形式而变新。也就是说，小说形式、它的结构、它的语言方式、甚至写作者行文时的情感温度，都几乎会自动地取舍与剪裁，都会几乎自动寻找内容中旧里的新与新里的旧，这就使作家能脚踏实地地用自己的笔建构一个崭新的世界，把自己对外部世界的真实感受和丰富的想象力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奉献给读者掩卷难忘的生活质感。

　　从小说三卷本标题来看，开篇名曰“开场白”，既区别于一般小说引子、引首、楔子的俗套，又援引了四川书场与众不同的特点。

　　文首采用明朝状元杨慎敬仰“景泰才子”晏铎和“嘉靖才子”熊过，留在富世县“晏熊祠”的墨宝：“才子出同乡，先后两人，文章千古；生祠超胜境，水天一色，风月双清。”

　　不仅气势磅礴、文采飞扬，而且暗合了章懿华、章懿中风生水起、非同寻常的命运。

　　上卷冠以“阴阳两界”，恰好吻合了章懿华缀学后闲置在家中，与同伴们嬉笑怒骂、悠闲自在的真实境遇，章懿中被“四人帮”无辜囚禁在监狱，受到非人折磨的悲惨经历。

　　中卷“迷你黑洞”借用了爱因斯坦研究宇宙空间的遐想，从表面上看，展开了人类飞向未来世界的飞翔的翅膀，实际上是巧妙揭示了“上山下乡”运动给1600多万当代青年和他们的家人带来的灾难和历史阵痛。

　　下卷“五维空间”书写的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人间百态，热情讴歌了我国政治生活与经济建设取得的巨大成就，赞美了对爱情忠贞不渝和机智勇敢、一身正气的章家兄弟，也深刻揭露了舒胖娃、郑耀光、李主任等官商勾结、巧取豪夺、道德败坏、为富不仁的贪官污吏，将当下老百姓痛感的生活大白于天下，可以说作家是用心良苦的，对文字的驾驭也是相当成熟的。

　　这部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对人物个性的刻画。语言描写是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成功的语言描写总是鲜明地展示人物的性格，生动地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深刻地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获得深刻的印象。

　　《沉默的天空》全书描写了几十个人物，没有一个雷同。章勇不仅对方言俚语拿捏得准，而且擅长让每个出场人物举手投足或开口说话就显示其性格特征。例如：“舒胖娃抬眼一望，拉住二人道：‘喔豁，那个该死的门卫又在，进不去。’这舒胖娃长得胖乎乎的，颇像苏联的木质套娃，但他声音却不粗，反而犹如棉花糖，柔声柔气的。他大名叫舒中胜，可舒胖娃这个外号早已取代了他的大名，成了他响当当的称号。

　　易莽娃摆出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造型，大言不惭地说：‘我双枪李向阳进城，还怕他松井的干活？’站在他身边的章懿华也模仿日本鬼子戏谑道：‘那门卫如果问你进城的干活？你敢说是去米西松井的小幺妹？’易莽娃摸着脑袋，憨厚地咧了咧嘴：‘咋个办？我们总不能傻乎乎地待在这里，抱着树等兔子吧？’章懿华笑道：‘啥抱着树等兔子呀，是守株待兔！’易莽娃露出一脸窘态：‘都球一个意思嘛！’易莽娃本名易天雄，他与舒胖娃截然相反，性格刚烈，声音洪亮，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的特点是从不记仇，有仇当面就报了。”通过这些描写和对话，往往不用介绍，就能看出章懿华的机智、易莽娃的豪爽、舒胖娃的滑稽，而这些人物的性格发展和行为走向，也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归宿。

　　巴尔扎克说：“唯有细节将组成作品的价值。”《沉默的天空》在细节的选择、取舍、安排上也是很见功力、非常成功的。

　　不论是章懿华与白琳娜“对视”、“独处”、“拥抱”、 “接吻”，还是殷笑英与白琳娜、胡丽萍等“情敌”之间的内心活动、心理描写，以及章懿华、易莽娃和舒胖娃在一起的贫嘴、打斗，甚或章懿华与妹妹“让梨”等等细节，有的让你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有的又让你低头沉思、受益匪浅；即使一些生活细节，也给人过目难忘的印象。

　　比如章懿华母亲重病期间，家贫如洗，食品经营店师傅免费送给他一个碎肉团，他做好“肉汤”端给母亲的那一瞬间，让人看了禁不住潸然泪下：“虽然只有几个肉丸，并已淹没在白菜的汪洋大海之中，但那香喷喷的葱花激发了母亲的食欲，让她闻到了久违的肉香，可她手上的筷子却总是与肉丸擦肩而过，仿佛那高挑的筷子对菜叶情有独钟，对圆溜溜的肉丸不屑一顾。章懿华还以为母亲手上无力，耿直的筷子对付不了狡猾的肉丸。

　　他说：‘妈，我来帮您拈。’母亲却说：‘菜爽口，汤也鲜，我就喜欢吃白菜、喝汤；丸子油腻，我不想吃，留着你和懿美吃吧！’懿华一听，眼泪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不是母亲的筷子对付不了肉丸，而是筷子长着眼睛，母亲压根儿就没有安排筷子去碰它，她是想把肉丸子留给他和妹妹去享用呀！他感到鼻子一阵发酸，拿过一双筷子硬将肉丸夹到母亲的饭碗里，并用另一只手托着母亲端碗的手，将肉丸用力埋在红苕饭下面。他感觉到母亲的手在颤抖，可母亲还是舍不得吃，放下碗说：‘儿啊！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读书，再不要像你妈妈这样穷、这样苦……’”

　　诗人艾青有一句名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沉默的天空》还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即章勇毕业于哲学专业，是从写诗而踏上文学长途的，他除了已经发表《落叶》、《天皇地黄》、《最后两个僰人》等长篇小说，还出版了《士兵与高原》、《男儿风骨》、《恋爱季节》、《温馨絮语》等多部诗集，他认为带着痛感的写作最能激发自己的创作热情，因此，他的作品中的语言也就不乏哲理的光泽和诗意的美感，具有不可复制性，有些甚至可以当作警世名言来欣赏：“地球是运动的，我们不会永远处于倒霉的位置。”“‘水流得急，物体就不会快速下沉。’章懿华望着远方，一语双关地说：‘就像我们当今的社会，流动得太快，很多人都浮在上面。’”“章懿华则换了一个角度来说：‘人的一生有许多路可以走，但正道却只有一条。走正道也许很平凡，甚至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但心里坦然，不会走弯路。舒胖娃这个教训，不仅对他，对我们，也是一次警醒——不管在什么时候，世事如何变迁，我们都要守住做人的底线，切不可急功近利，违反常理和国家法律去谋求暂时的欢愉，违背道德和良心去换取平步青云！否则，即使你得到了世界，也会失去自己。’”“人们在独处的时候，往往都喜欢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并用受伤的心去抚慰别人的目光抵达不了的私密。但我们生活在这个与万物共有的地球上，赞美孤独却往往是自己将自己屏蔽的奢华仪式。如果爱情、婚姻和离别也像来自于太阳、或许外层空间的一块冰，那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很难照亮我们前行的身影。”这些文字，不乏玉石般的温润和坚硬，犹如一面面镜子，足可映照出人们难以觉察的自我本相，也就升华了这部长篇小说的现实意义和价值，即可当作令人警醒的哲理来阅读，也可作为没有分行排列的优美诗歌来欣赏。

　　这部小说给我们带来的欣喜，不是一篇短文能够涵盖得了的，比如书中涉及的宗教与哲学、天文与地理、道德与礼仪、草木与花卉、战争与人性以及各种生活常识、价值取向、家国情怀等知识和信息，就像一部图文并茂、有声有色的百科全书，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尤其是哲学涉及的高度和人性温暖与厚重的重塑，章勇做了非常积极、大胆的探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为当下长篇小说的创作开拓了广阔而灿烂的前景。可以说，在人心浮躁、人情淡薄的当下，这部感情暖手、人性厚重、励志图强而高度接地气的作品，必将会引起社会广泛的关注。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部书是否就是一把开启心灵的钥匙，敲响人心麻木与封闭的鼓，就像作者在题记中所言，“经历再多的苦难和挫折，都不要把目光扭曲或扭断。”它所昭示的正能量精神，只有静下心来认真阅读了，才能得到深切的感受。

　　2015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