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百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人。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胸膛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的亮。
她将近走到寓所时,忽然瞥见乌黑一堆在一家门口雪泥揉泞的石级上寓着。她心里一动,但脚步已经迈过。“不要是人吧。”她飞快的转念。更不犹豫,她缩回三两步转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吗?一块青布蒙着脑袋,一身的褴褛刺猬似的寓着,雪片斜里飞来,不经意的在点染这无名的一堆。“喂!你怎么了?”她俯身问。从梦里惊醒似的,一个破烂的头面在那块青布底下探了出来。她看出是一个妇人。“坐在这儿你不要冻死吗?”她又问。那妇人还是闷不作声,在冥盲[茫]中珰女士咬紧了牙辨认那苦人的没人样的脸。喔,她那一双眼!可怜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样天时除了凶狠的巡捕以外,还有人会来关心她的生死。她那眼里有恐惧,有极度的饿寒,有一切都已绝望了的一种惨淡的空虚。珰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紧了。“你还能说话吗?”她问。那苦人点点头,眼里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松开,露出她怀抱里——珰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 一个小孩。稀小的一个脸,口眼都闭着的。“孩子?——睡着了吗?”她小声问,心里觉得别样的柔软与悲酸。忽然张大了眼,那妇人——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一阵恶心,珰女士觉得浑身都在发噤,再也支挣[撑]不住,心跳得像发疯。她急忙回过脸。把口袋所有的洋钱毛钱铜子一起掏了出来,丢在那苦人坐着的身旁,匆匆的一挥手,咬紧了牙急步的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
“人生,人生,这是人生。”她反复的在心里说着。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种惊慌。那口眼紧闭着像一块黄腊[蜡]似的死孩的脸已经占住她的浮乱的意识,激起一瞬息迷离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没有死吧?那苦女人抱着的小尸体不就是她自己一块肉吧?她急得更加紧了脚步,彷彿再迟一点她就要见不到她那宝贝孩子似的。又一转念间,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并且已经埋到了不留影踪的去处,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还有蘩也死了,一子弹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还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