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办法果然不错,料子纸烧过之后,爹再捆尸体就容易多了。爹怕小皇上诈尸,捆得很结实,脑袋故意不露在外面。爹抱着脑袋那头,我抱着脚丫子这头,捞起来,一二三就把小皇上甩车上去了。劲可能大了点,尸体又冻挺了,上车的时候,邦当一声。爹嘴里念叨着,别怕,别怕,带你回家。我心想死人怕什么呢?是我和爹怕得要命。
车子重了起来,爹拉着板车很吃力。我不能再坐车上赶着爹了,再说,跟小皇上一个车,他躺着,我坐着,我总觉得没法沟通。我还是下来在后面帮着爹推车吧。回去的路上坡多,我推着车往前看,看见爹的背像虾米弓着往前使劲。还有就是小皇上的脚丫子总在我的鼻子边上晃。我开始很害怕,毛得溜的地低头使劲推。到下坡了也不知道,爹被车推得紧跑,喊我慢点。我说我害怕。爹说,你跟爹唠嗑,就不怕了。
我就没话找话唠嗑。我说,爹。爹回答哎。我说,小皇上咋被枪毙了呢?爹说,他要当皇上呗。我问当皇上就枪毙,皇上是啥?爹说,皇上就是想单干,不听新社会的召唤。我说,没有,小皇上跟冬瓜姐一起干的,我看见了。我指的是干草垛里的事,爹当然不知道。爹就叹口气,还不是为了你冬瓜姐。我问,他当皇上跟冬瓜姐有啥关系?又不是冬瓜姐让他当的。爹说,你小,有些事你不懂。他从小一个人,孤儿,家穷,等着打光棍的底子。没办法,才装神弄鬼的糊弄人。我真的听不明白了,问,小皇上是骗子不是皇上啊?爹说,你老叔那些灵验的事,都是他找人装的。想跟你冬瓜姐好,结果,闹大发了,有吃有喝有花的,就搂不住闸了,人啊,贪心啥药也治不好。正说着,小皇上的脚丫子蹭到了我的脸,我妈呀一声。爹赶忙放下车,说他老叔,咱不没外人吗?又不是揭短,你老踢孩子干啥?爹这么说着,把小皇上往前串了串,他倒不再踢我的脸了。可我的恐惧感就更大了,不敢再提小皇上的事。
刑场离我们村十多里路,离城里二十多里路,也就是说,我和爹拉着板车走了将近四十里路。现在走的这十多里路最是艰难,小皇上的身材并不高大,可死人都是死沉死沉的。爹和我不久就都累得两脚发软了。在清风岭下我们做了一次休息,上了岭再下岭就到我们村了,娘应该在村口等着我们呢。看着车耳朵上的药,我和爹都很振奋。互相加了油,使劲往岭上拉。坡很陡,我和爹都大口喘着粗气。尤其是到岭上那三十米路,爹更是拼出了全劲。爹的身体瘦弱,劲却不小,闷住了车辕子,一步一步有节奏地走。吃油条的时候呛风冷气的,我和爹都吃进了一肚子风。这会儿消化开了,在肚子里串了一会儿,都想跑出来。爹每走一步,就“噗”地一声挤出个响屁,我在后面使劲推着,也“噗”地回应一个小屁。就这样,我和爹屁声连滚地把小皇上的尸体拉上了清风岭。爹回头说,你先看着,我拉泡屎。爹平时好说风在雨头溜,屁在屎头溜。敢情爹是有生活经验的,爹丢下车,就跑路边蹲下夸张地拉出一泡屎来。被他这么一逗引,我也挺不住了。也跟过去,在爹的边上拉了一小泡屎来。
爹满意地提裤子起来时,喊了起来:车呢?我用石头蹭了屁股,赶紧找车。车真的没了!小皇上当然也没了!
还好,只听岭下嗵地一声响。我和爹都放心了,小皇上没有显灵,是车没放好,自己就着下坡又出溜回岭下去了。我和爹跟头把势地跑到岭下,车扣在坡下,小皇上被甩在半路。车无大碍,药也还在。好在小皇上是死的,死的就比活的抗造。爹嘴里念叨着,上半路上捡小皇上。念叨的大意是孩子他老叔你别生气,拉泡屎把你忘了,让你坐了木滑车了。爹拽炕席,席子早散了,伸手抓小皇上。不是好声地妈呀一下。我忙问咋了。爹在黑暗里说,你老叔留的是啥头?我说光头。爹说,这一路头发咋冒出来了啊。镇静了一会儿,爹说划根火看看是咋回事。
火划着了,我和爹也都看清楚了。小皇上是长头发,我和爹都不敢看脸,怕得很。后来我们决定在黑暗里用手摸。我摸了两下,跟爹说,是个女的。爹说咋变女的了?摸好了?我说错不了,胸脯子俩大包。那是我成人后第一次摸女人的奶子,隔着衣服摸的。那女人的奶子硬得像块冷石头,坚挺着。爹不相信,也摸了。这回信了,爹知道女人的奶子啥样。爹就琢磨,是咱拉错了吧?我也猛地联想到中药铺里那老板讲的事情,老板最后说时,我和爹的注意力都没怎么集中,好像他说过要崩三个。是不是说一起枪毙的有三个人,咱们把其中的一个女的给拉回来了?爹一拍大腿,哎呀,差壶了吧,捆的时候我也没太看清楚。这个女的肯定是把男人煮了的那个。
我和爹猜了一气,统一了答案:那女的就是把男人大卸八块的那个。爹拉着我给她磕头。这回爹也磕了,爹说对不起,是误会,刚才摸你不对,在岭上拉屎丢下你也不对,我们这就把您再送回去。你看,这地方多美啊,就当我们爷俩请你来逛逛。爹念叨完,就招呼我装车,然后我们爷俩一路小跑往回赶,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出累来了。
到了刑场,我和爹都不害怕了,主要是害怕过劲了。觉得跟那个女人把玩笑开大了,赶紧着找该死的小皇上。我和爹在大河套找了一大气,小皇上的尸体没找着。
爹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了。找不着怎么办?明天村里还要等着埋人呢。没有人队长的五块钱是不会给的,药已经抓了退不回去的。爹的嗓子冒了烟,汗却一天没见落,脑袋上总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突然间懂事了,给爹擦了汗,跟爹一起想办法。我们首先排除了诈尸的可能,爹是老师,不迷信。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小皇上的尸体被别人也误收走了。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家人,那个女人家可能也没有主事的人,否则的话是不会弄错的。即使一时疏忽弄错了,这会也该回来找了。也就是说,那小皇上现在已经被阴差阳错地埋上了。这样的分析给了爹希望,爹说,这样最好,咱把她弄回去,也悄悄埋了,省得他们俩都受颠簸。我说只有这样了,咱不拿回去一个死人顶数,那买来的药就得泡汤了。
爹来了精神,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我。爹早看好了,你长大了能干大事呢。爷俩谦虚着把女尸重新装上车,爹感叹着,死人也不容易啊,死了死了,还不得消闲。
重新爬上了清风岭,我和爹把车子这回放稳了,轱辘用石头掩上。到路边商量咋唬队长,爹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个跟头。细看,是我和爹刚才拉的两堆屎橛子,都冻成硬疙瘩。天真冷啊,我和爹这才感觉出来。爹戴着棉手套,汗早就给湿透了,冻得邦邦硬。爹说,都半夜了,咱回家就埋了,明天再去要那五块钱,给你妈再抓副药。经过一路上的酝酿,爹的计划延伸了,想把剩下的那五块钱也整到手。
我提出了不同看法,不能埋,埋了队长就会拖着不给钱了。爹说那咋整,爹这一天已经高看我了,开始征求我的意见。我说,爹你躺车上,我拉你连夜找会计要钱,不怕他不给。爹显然不太乐意装死人,说就拉着她去不行吗?咱可以包严实点,我说不行,你看她这脚,小。这鞋,花的。咱是没注意看,会计眼睛贼,看破了先给咱的那五块也没了。爹说,我个子高,你老叔小鸡吧个,也得露馅。我说你缩着点,就看不出来了。他要是摸,胸脯子也没大包,没事。
爹就用赞许的眼神看我,突然说,明年春天我给你攒钱说媳妇。我脑袋乐得一忽悠,心想那可太好了,这事放在谁身上也得推让推让,于是我嘴上说,不忙,不忙。
我和爹悄悄地进了村子,把女尸体先放我们家柴禾垛里藏起来。我们没有惊动娘,跟女尸把炕席借了来,把爹捆上了。我咧吧着拉车拱进了会计家。会计家的大门是柴禾门子,一拱就开。我把板车放到会计家窗下,听到爹在车上打牙巴骨。咯嘣嘣,咯嘣嘣地难听。我分析一是冻的,二是紧张的。我踢了一脚炕席,爹就老实了。会计睡眼朦胧地起来,在屋里点亮了灯,掀开窗子露出脑袋,问,谁呀?深更半夜的。我粗着声音说,我,我来要拉小皇上的钱。会计老婆和女儿巧妹也醒了。会计老婆把脸蛋子贴在下面的玻璃上骂,明天再说吧,这还睡觉呢。走时把大门子给我弄好了。我不走,巧妹喊着撒尿,要会计老婆出来陪她。会计老婆说,你出去尿去,我在窗子看着。巧妹披了衣服出来,蹲在窗子下面哗哗地撒尿。一股黑色的尿线向着我的方向涌了过来。巧妹的尿撒得很长,结尾用一个调皮的响屁结束了战斗。巧妹站起身,看见我的板车,问车上啥?我说是小皇上。巧妹吓得噌地一下钻进了屋,不是好声地哭了起来。会计和老婆一起把脑袋挂在窗子上骂,咋把死人弄院子里来了,晦气啊。
我大了胆子,说快把五块钱给我算了,我这就拉着埋了。会计的脑袋从窗口滚下去,在屋里翻弄了半天,半天冒上来说死孩子崽子你,赶紧拉出去。一卷毛票票从窗子里扔了出来,我拉着板车往家走,心里想,说媳妇也不说巧妹,都十岁了还敢当着男人的面撒尿。撒尿就撒尿吧,还不好好撒,拿尿冲我。想着,就听见车上爹打起了呼噜。我歇了歇,没忍心叫醒爹。爹忙和了一宿,太累了。
村子里的狗咬了起来,会计的老婆再一大声叫骂,我心里就得意起来。全村人都知道,我和爹把小皇上弄回来了。到了家门口,见娘站在那接我。我满头是汗,先把钱给了娘,再拿车耳朵上的药。娘问你爹呢。爹就从车上坐了起来,爹身上捆着炕席,爹说,在这呢。娘扑通一声栽倒,吓昏了过去。
娘醒来后出现了奇迹,娘不往上泛苦水了,怪病硬是给吓好了。娘连夜给那女尸洗了脸,整理好衣服,我和爹就把她当做小皇上给埋了。以后给那个女人上坟就成了我和爹的责任。我和爹都很感激她,没有她,娘的病是好不了的。
爹抓来的药没有了用处,又舍不得扔掉,煮了分给我一半。想想四块钱买的,我就喝了一大口,药味太苦,我直咧嘴,几十年嘴里都有一股中药味。爹第二天专程去了会计家,送药,说给受了惊吓的巧妹压惊的药。会计老婆愉快地接受了爹的馈赠,那药说来也真怪了。巧妹被吓了后,撒尿费劲,喝了两碗中药后,撒尿又如先前顺畅了。
现在想来,爹小气得太过分,幽默得太离谱。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需要药,不是啥病都能用药治得好。巧妹的病,是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