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天，秦扶欢一直都在思考，在她将如此大好时机，送到当今陛下面前，让他得已有充足的罪名，废了秦骏业这个小侯爷，再次从秦荣轩手上夺走一部分权利的情况下，圣上为何会选择如此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

　　真的只是单纯地，因为那位柳国公世子吗？

　　虽然也算说得通，但秦扶欢自幼就过于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中间还少了点儿什么。

　　而就在刚才，听闻柳太后将秦荣轩召回圣京城，此事即将尘埃落定之际，秦扶欢杂乱的思绪中，忽然福至心灵般，捕捉到了一丝灵感。

　　有没有可能，陛下是为了……护着她？

　　这个念头闯入脑海时，秦扶欢漆黑双眼陡然一凛，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她垂下黑蝶似的睫毛，表情沉凝，开始沿着这条线，抽丝剥茧地细细思索起来。

　　试想一下， 若是当今圣上真得因为抗旨的罪名，砍了秦骏业，秦荣轩痛失爱子，必定会陷入疯狂，极有可能会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赤红着眼睛公然拖着东域那二十万大军，造反！

　　这对于王族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毕竟虽然近年来王族势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之秦荣轩臭名昭著，师出无名，失败是必然的。

　　到那时，秦扶欢的仇也算是报了一大半。

　　但对于柳国公府来说，就因为一个毫不起眼的秦扶欢，导致他们失了秦荣轩这个重要盟友，在利益受到巨大损坏的情况下，柳太后与柳沉渊，绝对会第一个除了她！

　　即便秦扶欢有再多的证据，证明自己无辜，但在这些强权者面前，都一无是处。

　　处于金字塔顶端的残忍猎食者，谁跟你讲道理？！

　　如今的她，势单力薄，毫无根基，无论是柳太后，还是柳沉渊，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

　　而像如今这般，以冒犯皇恩的罪名，杖责秦骏业，即保全了皇家的颜面，还暂时摁住了秦荣轩，期间又没有表现出丝毫偏袒秦扶欢的用意……

　　从头到尾，都像是一局上位者之间，利用他们这些小人物，互相博弈的结果，是真正的……恰到好处！

　　陛下出乎意料的退让，很可能是在为她收拾烂摊子……

　　但……可能吗？

　　陛下会因为她这么个小人物，放弃这么好的，收回权力、削弱柳国公府势力的机会？

　　搁在其他的帝王，绝无可能。

　　但大尧国这位任性惯了的圣上……就说不准了。

　　毕竟，这位陛下从一开始就在护着她。

　　无论是那道专程为她撑腰的圣旨，还是暗中派到她身边的星吟与星玉，以及那道册封她为长欢郡主的圣旨，都清清楚楚地向秦扶欢昭示着一个事实。

　　陛下……的确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护着她！

　　秦扶欢忽然丢下手上的棋子，有些心烦意乱地自锦凳上站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她的猜测究竟是否正确，但她心底那个一直缺了一角的圆环，却因为这个猜测，完整地圆上了！

　　忽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守在门外的星吟。

　　星吟吃惊地看着素来冷静自持的秦扶欢，此时罕见地失态与烦躁，连忙走过来，“大小姐，您怎么了？”

　　秦扶欢未曾说话，双手按在棋盘上，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看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白锦薇跟秦明珠相继身败名裂，秦荣轩臭名昭著，秦骏业刚回京城就步上了他们的后尘，侯府内部的人暂时没有跳出这个圈，即便心有怀疑，试探不出什么后，出于各方面的顾忌，可能也就放下了。

　　但一旦她损坏了柳国公府的利益，让柳沉渊注意到整件事，那个世子随口一句话，迎接她的就是一个死！

　　秦扶欢冷笑一声。

　　或许她应该庆幸那位柳国公世子是个冷漠无情之人，根本不屑于关注女人，不然她这会儿可能已经没了。

　　秦扶欢深吸一口气，让有些浮躁的心思重新平静下来。

　　果然还是太急功近利了。

　　一时不慎……险些将自己赔进去！

　　因着这个猜测，秦扶欢一整天都怏怏不乐。

　　晚间授课之时，更是频频走神。

　　晏观兰察觉到她的异样，将手上的书放在桌子上，笑问，“阿辞今日不高兴？”

　　秦扶欢抬头看过去。

　　清冷的珠光下，晏观兰雪衣绝尘，黑发流泻，唇角挽笑，眉眼间那一抹温柔与缱绻，惊艳了整个人间。

　　秦扶欢看到这幅“月下美人图”，心脏“咚”得一声，不受控制地乱跳了一下。

　　脑海中适时地闪过一句话。

　　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人间第三种绝色。

　　秦扶欢沉默少倾，忽然端正神情，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有些气闷地问，“师父，我是不是差点儿将事情搞砸了？”

　　晏观兰安静地听完秦扶欢的倾诉，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闷声笑了下，轻笑着询问，“在从那座茅草屋里走出来之前，阿辞经历过这般阴暗复杂的勾心斗角吗？”

　　秦扶欢怔了下，摇头，“未曾……”

　　这个时代的秦扶欢，整个人生都是在懵懂、被剥削、践踏、摧残与受伤中度过。

　　而她——

　　在她的时代里，她身份尊贵，地位崇高，实力强硬，加之身边有无数人的保护，虽然也经历过很多险境，但几乎所有阴暗复杂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都被哥哥一手挡了。

　　她在哥哥撑起的强大羽翼下，张扬肆意、明媚清澈的活了十九年。

　　她与秦扶欢的人生，是两个完完全全的极端。

　　晏观兰温柔地看着她，眼眸带着浅浅的笑意，慢慢地道，“那阿辞为何要对自己这般苛刻？”

　　秦扶欢深吸一口气，看着晏观兰的眼睛，轻声道，“师父，我的敌人太多了，可以轻而易举，杀死我的人，也太多了，稍微行将踏错，我都可能会死，我怕……”

　　旁人有资格犯错。

　　但她没有。

　　这个世界的秦扶欢，留给她的，除了这具身体，就是数不清的仇恨与麻烦。

　　如果不是拥有这样一个天崩开局，哪怕稍微有些能够抓得住的东西，也许她会做的更好。

　　晏观兰看着她眉眼间的消沉与寂寥，温柔笑了下，夜色中，眉眼清雅，如芝兰玉树，语气隐隐透着抹安抚，“怕什么？不是有师父在嘛？”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秦扶欢怔忪过后，黑白分明的瞳孔骤然间整个亮了起来，消沉了一整天的小脸，重新焕发了生机，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师父，您是说，您会护着我吗？”

　　晏观兰看着她如花般鲜活生动的眉眼，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他微微垂下长睫，遮住眼底的情绪，拿起桌上的书轻敲了下秦扶欢的额头，笑道，“再敢走神，师父就要罚你了！”

　　秦扶欢立即乖乖地重新端坐好，收敛心神，认真地听完今日的授课。

　　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秦扶欢收拾好书本，最后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师父，我要离开侯府一段时间。”

　　反思自省过后，就该去办正事了。

　　晏观兰闻言，“嗯？”了声，语气轻缓，“去哪儿？”

　　秦扶欢被对方寒月清辉般的笑魇，晃了下眼，心脏再次不争气地乱跳起来。

　　察觉到自己竟然被自家师父的“美色”诱惑到了，秦扶欢慌忙掩饰般地咳嗽一声，随口道，“去解决一些麻烦。”

　　这具身体今年十五岁，距离及笄，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而这个时代，按照规定，女子及笄过后，便可嫁人。

　　柳沉渊或许想不起她这么个小人物，但那位在她手上吃了亏的柳国公夫人，必定不会忘记她。

　　即便她现在身为郡主，但只要对方拿出那一纸婚约，就算是当今圣上，没有光明正大的缘由，也没办法阻止秦侯府与柳国公府联姻。

　　届时，她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所以在那之前，秦扶欢身上这桩见鬼的婚约，必须消失！

　　武安侯府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想来能够消停一段时间。

　　她终于能够抽出时间与精力，去会一会那位总是轻描淡写地、将她踩进泥地里的柳国公世子了！

　　秦扶欢微微眯了眯眼睛，眼底飞快地闪过丝幽冷的寒光。

　　晏观兰眼眸带着丝浅薄的笑意，没说话，就盯着秦扶欢看。

　　秦扶欢被他看得莫名，轻轻眨了眨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晏观兰淡淡勾唇，终于开了尊口，“过来。”

　　秦扶欢乖巧地挪过去，坐在距离晏观兰最近的地方，近距离看着眼前的男人。

　　晏观兰抬起两根冰白的手指，落在她的眉心处，潋滟的凤眸对上秦扶欢的眼睛，唇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慢慢地道，“阿辞可以去，但切记，一定要看好自己。”

　　“若是让师父知道，你被外面那些大尾巴狼带坏了，做出什么惹师父生气的事……”

　　秦扶欢头皮一炸，被他话语中某种略带深意的情绪渗得汗毛倒竖，连忙做下保证，“师父放心，阿辞一定很乖，绝对不做任何惹师父生气的事！”

　　晏观兰垂眸看着她，满意地笑了起来，“以后每隔两日，去金禅寺寻我。”

　　秦扶欢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睛一亮，起身对着晏观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谢谢师父。”

　　——

　　秦荣轩接到圣旨后，昼夜兼程，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便从东域赶回了侯府。

　　可想而知，当他披着一身夜色，面容憔悴地带着人气势汹涌地跨进侯府，看到心爱的女人面无全非地躺在床上哭泣，精心培养的儿子重伤昏迷不醒，心底的怒火会有多重！

　　秦明珠听闻秦荣轩回来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披头散发地自扶绿轩中跑出来，跪在秦荣轩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起来，“父亲，您终于回来了！”

　　“您再不回来，女儿跟弟弟，还有母亲都要被秦扶欢害死了……”

　　“是秦扶欢害了母亲跟女儿，还害了弟弟……”

　　秦荣轩双眼赤红地看着跪在他脚下，扯着他的衣摆，满脸可怜的泪意，眼中却布满怨毒的秦明珠，忍无可忍地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柔弱尖锐的指控声瞬间戛然而止。

　　秦明珠本就重伤未愈，整个人直接被这一巴掌给抽到地上去了。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当对上秦荣轩怒意汹涌的眼睛，脊背一寒，整个人被吓得呆住了，“父……父亲……”

　　秦荣轩暴怒地坐回主位，怒声吼道，“将二小姐跟小侯爷身边所有伺候的下人全部召集过来！”

　　“所有的事情，都给本候说清楚，少一句，本候要你们的命！”

　　很快，秦明珠跟秦骏业身边所有伺候的下人，一个不落地都被“潜麟卫”押来了松院。

　　一干下人们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将自秦荣轩离府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待到听完前因后果，秦荣轩直接被气到发笑，怒不可遏地看向跪在一旁的秦明珠，“秦明珠！”

　　秦明珠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不！不是这样的！”

　　“父亲，是秦扶欢……她骂女儿是女表子生的小贱种……那首童谣也是她散播出去的，所以女儿才……”

　　坐在下首的一位刚跟着秦荣轩回来的年轻将领闻言，抬眼厌恶地瞥了秦明珠一眼，冷哼一声，直接询问跪了满地的下人，“大小姐可有骂过二小姐？”

　　伺候秦明珠的下人们瑟缩地跪在地上，艰难地发出声音，

　　“未……未曾……”

　　那年轻将领冷笑一声，“侯爷，大小姐是您的女儿，您看她像是会骂出那种话的人吗？”

　　秦荣轩面色阴沉的可怕。

　　秦扶欢虽没有受过教导，但她是两位开国元勋的后裔，那身气度，如果不是武安侯府藏得紧，好好教导的话，怕是比那“圣京第一美人”谢氏女还要出彩……

　　说秦扶欢会骂出如此污言秽语，别说这些将领们不信，就连秦荣轩都不信。

　　这话……更像是秦明珠能骂出来的！

　　秦明珠察觉到秦荣轩的怀疑，浑身剧烈地一抖，“父亲，女儿说的是真的……”

　　察觉到秦荣轩气势更冷之后，秦明珠顿时不敢再说，慌忙哭着换了话语，“父亲，这件事情女儿没有证据，但那首童谣，是府内的“潜麟卫”调查出来的！的的确确就是秦扶欢所为！”

　　“她一直对我们一家四口，怀恨在心……”

　　秦荣轩想起那首童谣的内容，眼底升起浓郁可怖的杀气，视线看向站在那群下人身后的潜麟卫。

　　一直守在侯府内“潜麟卫”接收到秦荣轩询问的视线，恭敬地弯腰道，“卑职的确调查到，在事发头一天，大小姐的婢女去过南巷街。”

　　秦明珠顿时松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快意的狠毒，等着秦扶欢被秦荣轩抓出来，千刀万剐，扒皮抽筋！

　　秦荣轩眼底席卷出一股恐怖的风暴，正要命人去抓秦扶欢，忽然就听那位潜麟卫在静默片刻后，再次出声，“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