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出事

书名:日头日头照着我 作者:唐慧琴 字数:216562 更新时间:2020-01-15

  正月初九,乡里开会安排包村干部都到村里去:一是告诉村干部乡里正式上班了;二是看看过节期间有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有没有不稳定因素;三是给村干部拜个晚年。姚书记最后补充了一点:因为是正月,到了村里以后,村干部恐怕都得拦住他们不让回来,这是人之常情,和村干部在一起坐坐,吃顿饭,也没有什么坏处,可以加深加深感情,有利于今后的工作,如果没有特殊事情,中午可以在村里吃饭,但是有一点,不能多喝,喝多了影响形象。

  姚书记的话说得很实际,大家都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太平庄在乡政府的东南方向,距离乡政府二十华里,交通很闭塞,乡里人戏称太平庄是柳树乡的“小台湾”。

  关于太平庄,文秀并不陌生,志玲的婆家就在这个村,文秀去过几次,都是以串亲戚的身份去的,作为包村干部的身份去还是第一次。文秀以前包的是枣树沟村,那是个只有五百多人口的小村,支部村委一共才三个人。小村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和太平庄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文秀和枣树沟的村干部处得不错,可是和太平庄的村干部能处好吗?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文秀在乡里待了十几年,由于招聘干部不能提拔,她一直就是文化站站长。文化站站长是个闲职,很少和村干部深入接触。太平庄的支部书记杨抗,听说很牛,除了书记乡长之外,谁都不放在眼里。

  文秀去年腊月和杨抗有过一次接触,是和老孙一起去的。太平庄由于两委矛盾,一直没有给老孙订杂志的款,老孙得到村里要。凑巧那天乡里的车都没有在,老孙只好骑自行车去。老孙怕路上寂寞,就拉文秀做伴。那天杨抗给文秀的印象不错: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肤色偏白,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穿着打扮也很得体,一点也不像村里的老百姓,倒像是在外工作的脱产干部。杨抗对老孙的态度也不错,和老孙诉了一番苦,最后从自己家里拿出钱给了老孙。文秀觉得他有点义气。

  文秀到达太平庄后,首先到了杨抗的家里。杨抗家的房子看起来是最近一两年才盖的,宽敞气派。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装的是铝合金门窗,客厅足足有四十多平方米,里面装修得简洁大方。客厅北面正墙上挂着一幅风景画,画面是两排高高的白杨树,给整个房间增加了一种田野气息。东西两面放着沙发,中间放着仿古红木茶几。东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造型类似葫芦的石英钟,黄色石英钟的两侧挂两串仿真辣椒,红黄搭配,显得分外活泼醒目。西面的墙上则挂一个宽大的玻璃镜子,东面的墙上的装饰被照到了镜子里面,形成了左右对称,显得客厅更加宽敞和谐。杨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文秀在屋子里面站了一会儿,杨抗连最起码的礼节都没有,也没有请她坐下。文秀有点尴尬,硬着头皮坐在沙发上,把乡里的会议精神说了一下,并告诉杨抗从今以后,她来包太平庄。

  杨抗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自管喝他的茶水。等文秀说完,他才抬起头看了文秀一眼,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杨抗的态度让文秀难堪,很明显,他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文秀感觉脸一阵一阵发烧,一种被人蔑视的屈辱让文秀头脑发胀,但是她又找不到发泄的理由,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杨抗仍旧沉默,文秀也无话可说,这样的气氛让文秀窒息。她不想再待在杨抗的家里,于是起身告辞,杨抗身子动也没动,只说了一句:“你慢走,我不送了。”

  文秀走出杨抗家的大门,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对杨抗的好印象一下子没了踪影。自己堂堂乡干部竟然这样被人瞧不起,以后的工作怎么干?那一次他之所以好好对待老孙,是因为老孙是人大主席。文秀连个中层干部也不是,他当然狗眼看人低了。怪不得太平庄这么乱,有这样的支部书记不乱才怪。乡干部他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村里的老百姓?牛二愣和他闹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文秀甚至想,和他闹事活该!

  但是文秀见到牛二愣以后不说杨抗活该了。

  文秀是在大街上碰到牛二愣的。牛二愣三十多岁,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一双大眼像两只铜铃,眼珠有点朝外凸,一副愣而吧唧的样子,不像个村主任,倒像电视上的土匪山寨王。由于在杨抗家的遭遇,文秀决定不到牛二愣的家里去,在街上和他简单说说算了。文秀说明来意后,没想到牛二愣龇牙咧嘴地说:“副书记副乡长包不了的村,找个娘们儿来,这不是胡闹吗?回去告诉你们的书记乡长,找个公的来,母的我们不要。”

  牛二愣的话太恶劣了,哪里像个村干部,简直地痞流氓一个!大街上人很多,牛二愣的话让几个站着的群众哈哈大笑。

  文秀大声对牛二愣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牛二愣满不在乎,扬长而去。

  文秀气得说不出话来。

  文秀回到乡里,已经快十二点了,乡里很冷清,包村干部都在村里没有回来。乡长书记都没有在,想必也被村干部叫走吃饭去了。小米在。小米二十四岁,三年前大学毕业分到柳树乡,是个乖巧聪明的女孩,和文秀分在一个宿舍,两个人很投缘,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文秀对小米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文秀在柳树乡待了十几年,单位的人际关系她了如指掌,全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小米,让小米少走了很多弯路。为此小米很感激,总是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文秀,成了文秀在柳树乡的耳朵和眼睛。

  文秀一进屋,就发牢骚:“姚书记回来,我一定要汇报,这样的村干部,简直要不得,都他妈的该撤了!”

  小米说:“不要生气,气大伤身。”

  文秀把在太平庄的狼狈和难堪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米。

  小米说:“你千万不要汇报,汇报了领导会说你没本事,别人还会看你的笑话。”

  小米说得很有道理,撤一个支书村长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小米说的“别人”是指林丽,林丽专门等着看她的笑话呢。自己汇报了,不是等于宣传自己没本事吗?被村干部瞧不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米出主意说:“你先找人摸摸情况,不要盲目到村里去,免得陷入被动。”

  文秀赞叹地看着小米,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天生有一种对环境的洞悉和适应能力,短短三年,已经对乡里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游刃有余了。

  找谁摸情况呢?大姑子志玲是太平庄的人,肯定熟悉情况,但是刚刚和志玲闹矛盾,火还着着呢,怎么可能去问她呢?

  一想到志玲,文秀的头就有点大,家里的火还没灭,工作上的麻烦又来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

  文秀想和志刚斗争到底的愿望落了空,小娟出事了。

  志刚打了几次电话,文秀都没有接,后来志刚发信息说儿子想和她通话她才接了,听到儿子说话的声音,文秀掉了眼泪,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坚持是否正确。但是文秀是个执拗的人,一旦认准的事情,很难回头,她硬下心肠把手机关了。

  和儿子通话以后,一连好几天,志刚再也没有音讯,这是她第一次和家里闹这么大的矛盾,第一次在乡里待这么长时间,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有不踏实的感觉。

  初十下午志刚找到乡里来了。

  志刚说:“还在生气?”

  文秀白志刚一眼,把头扭到一边。

  志刚叹了口气:“文秀,我们老夫老妻的,不要闹别扭了好不好?这两天我一点也不好受。”

  文秀心有点软,但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

  志刚说:“你不了解情况,姐姐那天是不对,但她也是因为心情不好,小娟出事了。”

  文秀一激灵,马上问:“出了什么事?”

  志刚说:“你别问了。”

  小娟小时候经常在姥姥家住,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文秀很喜欢她。文秀有点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志刚说:“小娟毕业没有工作,到县城的一个网吧上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河南人,自称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板,可以帮忙找工作,小娟信了,跑到河南去找他。”

  文秀心里一惊:“遇到骗子了?”

  志刚点点头。

  文秀想起正月初三小娟没来,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问:“小娟现在哪里?”

  志刚说:“在医院。”

  一听说在医院,文秀感觉不妙。

  志刚说:“小娟被那个流氓强暴,身体受到了很大伤害。”

  文秀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志刚说:“去年腊月。”

  一听是去年腊月的事情,文秀心里很不是滋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她,说明都拿她当外人。

  志刚解释说:“我也是才知道,之所以瞒着我们,是姑娘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怕丢人。”

  志刚的话让文秀释然,农村姑娘出了这样的事情,一般都不愿意让人知道。由于小娟的事情,文秀一下子理解了那天志玲的态度,打消了和志刚置气的念头。

  志刚让文秀回家。文秀说:“你先回去和娘解释一下,不然回去娘生气咋办?”

  “娘到姐姐家去了,姐姐和姐夫都在医院,家里的猪羊都要人照顾。”

  文秀连忙问毛毛在哪里,志刚说:“也跟着去了。”

  回家以后,文秀和志刚相互检讨了一番那天各自不对的地方,最后商量明天请假一起到医院去看小娟。

  文秀和志刚到达医院的时候,小娟正在换药。小娟凄厉的哭喊充斥着整个楼道,志玲和福海在门外抱头痛哭。文秀心惊肉跳,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尖锐的哭声,那是一种痛到骨髓的号叫,是一种剜肉断筋的呐喊。记忆中,文秀很少听到小娟的哭声,这个懂事的姑娘长一双弯弯的月牙眉,整天笑眯眯的,没有忧愁的样子。小娟此刻的哭喊让文秀感到毛骨悚然,她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了小娟的身上?

  文秀问志玲:“姐,到底怎么回事?”

  志玲哭着说不出话来,福海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文秀去找值班的大夫,值班的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问文秀是患者的什么人,文秀回答是亲妗子。

  值班大夫叹了口气说:“惨啊,那个流氓真该碎尸万段!糟蹋了姑娘不算,还丧心病狂地用木棍插进姑娘的阴道里面胡乱折腾,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恐怕要影响以后的生育。”

  对于小娟的遭遇,文秀在路上做了猜测,她想最坏的结果是小娟怀孕做了流产,没想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文秀直冒冷汗,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惊诧万分,心痛不已。

  那个大夫抹着眼泪说:“每换一次药,病房里面的医生护士都跟着掉眼泪,太惨了。”

  文秀颤抖着问:“什么叫影响生育?”

  大夫说:“孩子开始瞒着家人,等实在顶不住了,才和家人说,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里面都化脓溃烂了,卵巢也被感染了。”

  文秀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可怜的小娟,经历了多少心灵和肉体的痛苦!

  文秀把情况告诉了志刚,志刚一蹦三尺高:“我要去找那个流氓,把他碎尸万段!”

  志刚快步走到福海面前,一把拽住福海的脖领子大声喊:“告诉我,是哪里的浑蛋?”

  福海说:“只知道是个河南人,其他都不知道。”

  志刚松开福海,用拳头使劲捶楼道的墙壁。

  文秀埋怨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让我们知道,报警了吗?”

  志玲哭着说:“报警有什么用,姑娘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丢人也丢不起!”

  文秀叹口气,志玲只考虑面子,但是不将罪犯绳之以法,怎么能对得起小娟?

  虚拟的网络啊,害了多少天真无知的姑娘。文秀经常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案例,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事竟然有一天会发生在她的身边,发生在她的亲人身上。

  小娟换完了药,被护士推进病房。小娟消瘦的面孔出现在文秀的面前,她还在昏迷,满脸汗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文秀泪如泉涌,她颤抖地伸出手来,握住小娟冰凉的小手,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和怜惜让文秀的心不住地颤动。这个懂事的女孩,每一次到姥姥家,总是甜甜地喊她妗子,吃饭的时候总是抢着给文秀盛饭,文秀工作忙的时候,她会悄悄把文秀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文秀很喜欢这个懂事勤快的外甥女。因为家境不好,小娟很少有像样的衣服,文秀把自己不穿的衣服送给她,她开心得不得了,马上穿在身上给文秀展示,然后笑眯眯问文秀说:“漂亮吗?”小娟和文秀的身材相当,穿文秀的衣服很合适,她身材苗条,天生一副衣服架子,即使过时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也显得很洋气。每当这个时候,文秀总是感叹,年轻就是美啊。而小娟总是乖巧地说:“不是年轻就是美,是妗子的衣服美,妗子的审美眼光超前,你选择的衣服一百年后也不会过时。”文秀总是被小娟的巧嘴逗得哈哈大笑。

  可是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孩怎么就上当受骗了呢?看着小娟苍白的脸,文秀的心像针扎一样地疼痛。她恨死了那个丧尽天良的河南骗子,他是一个恶魔,扼杀了一个可爱的精灵!文秀真希望人间有因果报应,那个恶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天打五雷轰!

  半个小时以后,小娟才苏醒过来,文秀轻轻叫了一声:“娟。”小娟看了文秀一眼,目光呆滞,一句话也没有说。文秀心里一惊,她意识到,小娟心理上受到的伤害要比身体上的创伤难愈合得多。她把小娟的手紧紧握在手里,轻声地说:“娟,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读了大学,什么样的道理都明白,妗子不想多说,妗子只想说一句话:人生的道路,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遇到,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什么样的坎都能过!”

  文秀看到一行清泪顺着小娟苍白的脸颊慢慢淌了下来,文秀也哭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朗而灿烂的笑容才能回到小娟的脸上。那一夜,文秀没有回家,她握着小娟的手守了一夜。

  第二天,文秀和志刚说服了志玲,到公安局报了案。

  公安局对此案很重视,他们表示将尽快和河南警方取得联系,有了消息马上通知他们。

  从公安局出来,文秀想,茫茫人海,跨省办案,找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有那么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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