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铁头几乎是半昏迷状态下,被手下给架回房间的。
得知消息的唐广君过来看了一回,见他还在昏睡,于是又回楼上处理军务去了。
他在半睡半醒间看到了唐广君推门离开的身影,恍惚间认为唐广君要彻底离自己而去,一时间心如刀绞。
冯铁头想抬手抓住唐广君,但沉重的身体不允许他做出动作;想要张嘴呼喊,但唇舌像是被上了锁,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随后便是一片黑暗袭来,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细碎的交谈声,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像是隔了一层纱。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扩散的意识才开始聚拢,视线聚焦在天花板上的一块霉斑上。
船上有这种霉斑很是正常,常年在海上漂着,船体不可避免地受潮,然后在人很难注意的角落,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家伙聚集成群,茁壮生长。
当它们被人发现的时候,通常已经洇染了一大片。
这种霉斑是很难清除,铲了一遍没多久它会有长出来,顽固地像是茅坑里的石头。
冯铁头盯着这块霉斑看了许久,在某一瞬间,他感觉到眼前的霉斑映射到了心里,在内心那股怨愤不甘和嫉妒交织的情绪滋养下,迅速开始蔓延。
“除非把那块木板给换掉...”冯铁头嘟囔了一句,错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块霉斑。
但眼前的霉斑不见了,心里的那块却依旧在疯长,无法抑制地快速侵占所有领地,大有一统内心之势。
冯铁头不想这样,但内心世界的变化由不得他控制,他只能看着那块“霉斑”攻城略地,将一切吞噬。
正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冯铁头侧过头去,看到了一脸疲惫的唐广君。
冯铁头的内心触动了一下,原本势不可挡的“霉斑”奇迹般地停下了扩张的脚步。
然而此时他却不想阻止了,反而想要继续催生“霉斑”继续扩张。
于是他转过头去向里,不看出现在门口的唐广君。
“你醒了?”唐广君的声音在靠近。
冯铁头忍住转头回去的念头,闭上眼睛装睡。
唐广君的声音又靠近了一点:“你醒了,我刚才看到你转头了。”
冯铁头感觉到一道昏黄的光线刺破了眼皮,照得那块“霉斑”嗷嗷直叫,迅速焦黑冒烟。
“为什么不理我?”
唐广君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冯铁头知道心里的那块“霉斑”要彻底完蛋了,
这些本身只能在阴暗角落滋生蔓延的家伙,在见到阳光之后只会迅速枯萎死亡,最后如同消融的冰雪一般,在大地上看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
唯一的办法是将它挪动一下位置,重新找个阴暗的角落安置,避免太阳的直射。
但那是他最喜爱的太阳啊!
在她面前,冯铁头恨不得将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展现出来,又怎么可能有太阳直射不到的角落呢?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唐广君的声音中带着责怪:“是伤口还疼?”
冯铁头努力摇了摇头。
伤口是有点疼,但这种疼痛算不了什么;真正难熬的伤口愈合之后,那种奇痒难耐但又不能挠的感觉,才是让人想要一头撞死了事的时候。
冯铁头听到唐广君轻笑了一声,然后又听到她问起了之前的那个问题:“刚才为什么不理我?”
冯铁头回答不上来,他说不清楚此时内心的感觉。
“我听说你是在去见罗波之后昏倒的。”唐广君的声音中带着一点质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说你要成婚啦,新郎官不是我...
这个带着深深怨气的念头,突然从冯铁头的脑海的冒了出来。
见冯铁头没说话,坐在床边板凳上的唐广君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我去问他他也不讲,所以你们两个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冯铁头依旧侧头朝里,对唐广君的问题不做理会。
事情明摆着了,我对你这么多年的忠心,你最后竟然选了一个刚来没几天的家伙?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在接他回来的时候,不管不顾一刀杀了他!
就算挨上一顿训斥,也比现在要强!
冯铁头内心杀心渐起,但随即又无奈地亲手驱散。
后悔有什么用呢?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且不论找不找得到机会杀了罗波,就说杀罗波的后果...
凡事做过就会留下痕迹,以自己对唐广君的了解,她肯定会调查得出真实的结果。
到时候自己怎么办?是承受她痛失爱人的怒火,自此再无接近她的机会,还是跟赖头一样,奋起反叛最后落个被囚禁的下场?
当时赖头只有自己阻拦最后都失败了,现在唐广君身边有三个人...自己反叛成功的希望只会比赖头还要低。
那自己该怎么做?
冯铁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向里侧的木板墙。
这时他忽然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想到了“反叛”这个可怕的字眼。
冯铁头突然理解了胡赖头,恐怕这家伙当初下决定的时候,除了救父心切之外,也经历了跟自己一样的心路历程吧?
唐广君瞪了半天,依旧没等到冯铁头回话。
她知道他在装睡,甚至知道他为什么要装睡。
但唐广君不能说出冯铁头装睡的原因,因为这原因一旦由她说出来,那就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两次询问,唐广君是想让冯铁头自己找个理由出来,她顺势下坡;或者冯铁头讲出实情,她予以解释。
无论哪一种,她都进退随心。
但这冯铁头今天像是吃错了药一样,愣是一声不吭,选择沉默对抗。
这让唐广君头疼的同时也有些无奈,最后只得起身放弃了这次谈话,说道:“好好休息!”
见冯铁头没有动弹,唐广君只得轻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眼下战事已起,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没多少时间耗在这里。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冯铁头才转回头来,看着唐广君刚才坐过的板凳发呆。
随后像是眼睛被刺痛了一般,他挪开视线,借着油灯的光线,继续看向天花板上的那块霉斑。
“必须把那块木板给换掉!”冯铁头又喃喃了一遍。
然后他努力撑起身体,冲着门外喊道:“来个人!扶我下床!”